2025年是“两山”理念提出20周年，协同推进高水平保护与高质量发展，是践行“两山”理念的题中应有之义。当这个话题放在国家公园的场域下该如何解答？中环报记者邀请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管理局副局长麦匡耀、南山国家公园候选区负责人周建宏、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管理世界杂志社研究员苏杨，围绕这一话题进行了探讨。
麦匡耀和周建宏结合两地相关实践表示，高水平保护与高质量发展在国家公园同域共存的图景正愈加清晰。苏杨则认为，在国家公园实现“推动绿色发展、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在理论与实践之间既有呼应也有落差。将于2026年1月1日实施的《国家公园法》为国家公园依法实现“两山”转化提供了有力支持，但在实践中仍然存在需要攻克的难点。
科学看待人类活动与生态环境保护的关系
中国环境报：在国家公园，人与自然的关系、保护与发展的关系是怎样的？
苏杨：《国家公园法》将过去十年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和国家公园建设方面有效的实践探索以法律形式确定了下来，为国家公园处理这样的关系指出了方向——“三个相统一”，这是来自习近平总书记的指示。2022年4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考察时强调，热带雨林国家公园是国宝，是水库、粮库、钱库，更是碳库。指出海南要对热带雨林实行严格保护，实现生态保护、绿色发展、民生改善相统一，向世界展示中国国家公园建设和生物多样性保护的丰硕成果。“四库”其实就已经包含了价值属性，“三个相统一”也在《国家公园法》总则中得到了明确。
同时，依据《国家公园法》，国家公园在管理方式上有了比较大的变化，不同于《自然保护区条例》笼统采取“十项禁止”这样“黑名单”式的限制性管理方式，而是用除外事项的形式明确提出了国家公园内允许进行的人类活动和生产方式（白名单），并给出了“季节性差别管控”等措施，以法律的形式给出了在国家公园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出路，使国家公园内“两山”共存有了法律依据和法治保障。
麦匡耀：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是我国正式设立的首批国家公园之一，在实践中我们认识到，国家公园不是“无人区”，而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实践区。“三个相统一”入法，为我们处理保护与发展的关系指明了方向。
对于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内人类活动的管理，我们采取了“白名单”管理方式：在严格保护的前提下，允许原住居民在现有生产生活范围内修缮必要设施，报备即可。同时，建立社区协调委员会，收集并协商解决民生问题；通过开展地役权改革试点、编制居民生产生活指南、简化审批流程等措施，既保障了生态系统的完整性，也尊重和改善了原住民的生计。我们还组织实施园内56个村庄人居环境整治，开发生态管护岗，优先选聘1350名当地居民为生态护林员，开展国家公园非国有公益林差异化补偿，保障园内居民享受国家公园红利。这些探索让“保护”不是“限制”，而是“共赢”的起点，初步实现了生态保护与民生改善的统一。
五指山
周建宏：南山国家公园候选区目前正在推进国家公园创建工作。作为第一批国家公园体制试点之一，我们在开展相关工作的10年中长期坚持“保护不缺位、民生不打折”理念，与 “三个相统一”的法定要求高度契合。我们在严格保护的前提下，依法允许核心保护区开展科学研究、生态监测及原住民非损害性生产生活，以实现保护与民生的精准平衡。针对集体林地占比超过60%的特点，创新实施保护地役权改革，颁发湖南省首本地役权登记证书，将公益林补偿标准从16元/亩·年提至全国最高的50元/亩·年，覆盖2926户林农的22.8万亩林地，带动群众人均年增收1500余元。同时建立了“园地联席会议”“社区议事会议”机制，不定期召开协商会议，2024年收集生态保护、产业发展等各类意见43条，解决水源保障、技能培训等民生问题38项，带动群众支持保护。例如曾是职业“打鸟人”的陆叙友，放下猎枪成为护林员，每月领取2000余元工资，实现了从“生态破坏者”到“保护受益者”的转变。“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理念在南山已广泛落地生根。
汀坪乡横水村
中国环境报：非禁止性管理措施对精准管理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有什么措施可以避免出现失管乱象？
苏杨：对人类活动进行“白名单”式管理，体现了管理理念和方式由限制性管理转变为适应性管理，这包括前置管理和过程管理两方面。前置管理，是在规划中严格控制。如生态旅游的线路、补给节点、游客量、游客活动范围和方式等均有严格的规定。过程管理，是根据天地空一体化监测系统和国家公园社区的网格化管理，及时掌握人员活动信息，从而进行有效调控乃至季节性差别管控。如果相关人类活动超出了规划和管理办法的规定，就应对有关单位和个人依法采取相应的阻止和惩戒性措施。
处理好高水平保护生态环境与高质量发展绿色产业的关系
中国环境报：国家公园作为自然生态系统最重要、自然景观最独特、自然遗产最精华、生物多样性最富集的生态空间，如何兼顾法律规定的“实行严格保护”与“拓展国家公园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机制”？
周建宏：高水平保护形成的优质生态环境，是某些产业最核心的生产要素。我们早在2021年就完成GEP核算，达446.78亿元，摸清了生态资产家底，为生态产品定价提供了科学依据。为充分体现生态家底的价值，我们与《国家公园法》中“国家鼓励国家公园特色生态产品区域公用品牌创建”的方向一致，构建起“生态认证+品牌赋能+全链监管”的产业发展模式，让“好生态”长出了“好产品”。
例如崀山片区打造了“朱鹮稻田”。无公害的稻田是朱鹮重要的栖息地，在这种稻田中生产的“朱鹮稻”生态品质突出，每斤售价较普通大米高出3元。崀山片区还开展了自然教育产业试点，朱鹮保护站成为重要的教育基地，吸引更多人看到了“两山”转化的成果。
我们还探索建立“牛奶+茶叶+土蜂蜜+红薯”生态产品品牌体系，通过生态认证的产品实现了约20%的溢价，销售额同比增长10%，辐射带动2000余户居民受益。
古田杜鹃
麦匡耀：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在多年的实践中，按照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四库”的指示，从开展GEP核算、“国家公园原生态产品”认证、碳汇产品交易、推动“五指山红茶”“琼中绿橙”等品牌通过国家认证等多个方面，推动生态产品价值实现。
例如海南大叶茶是海南特有的茶树种质资源，其优质产区与热带雨林生态系统紧密相连。在已认定的原生态产品中，大部分为大叶茶类产品，这为我们从优质自然禀赋发展出品牌化的高端生态产品奠定了坚实基础。我们正通过颁布和实施《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原生态产品认定管理办法》，建立起涵盖科学种植、加工工艺、品牌认证与市场监管的完整体系，以实现生态价值向经济价值的有效转化。
值得一提的是，海南自贸港即将封关运行，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刚刚成为第二轮国家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机制试点中唯一的非地级市单位，在自贸港这个国际化的平台上，就可以更好地向世界展示中国国家公园建设和生物多样性保护的丰硕成果，使我国高水平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同域共存的经验走向世界。
霸王岭
苏杨：对产业发展而言，国家公园首先意味着国土空间用途管制，生态产业化因此成为国家公园绿色发展的主要方式。《国家公园法》给出了若干允许的产业活动，但在实践中还要进一步厘清这些产业与高水平保护的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应通过全局、长远的规划，使生态环境成为特定产业的生产要素：特定产业产品的质量必须对生态环境敏感，产品才能稳定获得生态溢价，这需要科学认可和市场认可机制保障。这方面已有例子，如生态大幅溢价已经得到市场认可的茶产业，其武夷岩茶正山和正岩小产区就在武夷山国家公园范围内。但从全国而言，需要依法形成包括产业发展指导、小产区标准、认证和监管等多项职能的国家公园品牌小产区管理体系，使不同特色产品有不同小产区的生态环境和市场认可机制支持。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的黄花梨和大叶茶、南山国家公园候选区的“朱鹮米”也有望在这样的发展道路上将生态环境转化为特定产业的生产要素，从而处理好高水平保护生态环境与高质量发展绿色产业的关系。
推动生产要素向绿色产业集中
中国环境报：要理顺国家公园现有的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机制还有哪些难点？除了特色农产品、文旅产业等常见路径，未来探索更深层次的价值实现路径还要做好哪些工作？
苏杨：国家公园内的生态产业化存在两个反差，一个是资源环境价值高和资源利用限制严的反差，另一个是资源环境生产要素价值高和其他生产要素配套不足的反差。
国家公园实现生态价值转化，首先要将受到高水平保护的生态环境转化为高质量发展所需要的生产要素。要避免生态产品价值实现陷入“搞搞旅游”“卖卖农产品”的局面，需要更加明确“生态环境中的什么要素能在什么产业中成为生产要素”。只有把生态环境变成了特定产品的生产要素，才能实现高水平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在国家公园同域共存。还要避免陷入“生态要素孤岛”，必须配齐且高水平配齐特定产业发展所需要的其他生产要素，着力推动各生产要素向特色产业集中。在这方面，两个国家公园也有自己的探索。
麦匡耀：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通过制度创新推动生产要素向绿色产业集中。一是在生态搬迁中创新采用集体土地与国有土地置换方式实现异地集中安置，既保障搬迁群众权益，也为绿色发展腾出空间。二是探索以GEP核算结果为信用基础，推动生态权益质押贷款，引导金融资源向绿色产业倾斜；三是加快入口社区和环公园旅游公路建设，为产业发展做好基础设施准备。这些举措形成了“生态保护—价值转化—产业集聚—民生改善”的良性循环。
周建宏：我们按照《国家公园法》“绿色发展”要求，“产权改革+品牌培育+设施升级+技能培训”多维发力推动生产要素向绿色产业集聚。具体工作包括深化集体林所有权、承包权、经营权“三权分置”，推行经营权租赁流转与地役权改革，以激活资源要素。培育一批特许经营生态品牌，实现“以生态为卖点，以产品宣南山，以地标保质量”的目标。投入3.6亿元完善产业发展支撑体系，升级改造国家公园科普宣教馆、生态游步道等旅游基础设施。围绕发展林下经济、生态旅游解说等家庭式从业领域，每年开展技能培训5000余人次，使社区居民从“生态保护旁观者”转变为“共建共享参与者”。这些措施也初步弥补了林下经济、生态农业、自然教育等生态环境敏感产业的硬件、软件要素短板。
南山国家公园老山界雾凇
